《大表姐的焦虑症》
成为家庭医生已经一长段时间了。
——题记
在大表姐成为自由职业者的第十年,她曾面临无数的指责,指责都通往一个方向——人们都说:“一个硕士毕业的人天天在家写几个不值钱的字,要是我,我都钻到地洞里不出来见人。”人们羞辱她,在背后指指点点她,她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人面前,她感到立刻遍体冰凉。
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指责,就连空气里的风,拂过她的额头,就像是打了一掌。她动也不敢动,充满委屈。所有的人告诉她,做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情。
白天的太阳照耀得太过鲜艳,她在阳光里看见白色的衣服一件件悬挂在半空中。夜晚来临,她认为有不祥的物体在靠近。她把门窗关的紧紧的,连空气都休想进来。她害怕听见风吹门帘的声音,仿佛有人来。整个房子都好像被占满,无限度夹拢她,空间变得异常狭窄。甚至都没有空间放置她整个人的身体。身边的人问她,你什么时候起说话怎么都是跳跃式的,连不成句。她特别想找一间房间,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,赤脚踩在地板上,轻轻地,只想感觉到自己的存在。
但表面上她努力维持着一个正常人的样子。但她的焦虑症实则非常明显了。眼泪抑制不住,总往外跑。一整个夜晚都睡不着觉,无数个可怕的念头都来抓她,非常的惊惧。手抓东西时哆哆嗦嗦,笑容异常难看,脸皮耷拉下来,仿佛一团没用的皮肉。笑声也沙哑了,向下挥动的手势就像风中的枯叶,落下来,停留在哪里,没有任何意义。
喜怒无常,糊里糊涂的情绪使她快发疯了,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老去,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老去,就连夜里看见的星星,变得无限大,无限老。她看见自己迅速地衰老,满脸皱纹,整个人变了样子,眼睛衰老得仿佛总有油垢覆在眼珠上,怎么擦也擦不掉,什么也看不清,也看不见。她泡到鱼缸里,一待就能待到两三个小时。浑身饱蘸水而发白的皮肤,她觉得好像要把衰老与时间的尘垢洗净了。
但等她从鱼缸出来,所有的刺目的一切都深深刺入她的骨髓,她瞬间呼吸闭塞全身沉重,摔倒在地。父母的哭声穿过她的身体,显得那么无辜无邪,又如此孤单。
她的父亲,也就是我的大舅,医院,查出是患上了焦虑症。在医院接受一系列的治疗之后,她渐渐陷入睡眠,一天睡四个小时、五个小时、六个小时...渐渐,一天睡起了十四个小时。每天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。
后来她跟我讲起这段往事,讲起在她好之前的睡了三天三夜,那次睡眠使她体会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。她说,那三天三夜,她去了一个地方,那个地方灯火辉煌,有一个穿白衣的长者跟她对话。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、精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,称之为痛苦的那点什么,是多么软弱、浅陋而琐屑。
长者把她领到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,让她休息。但她站在窗台上,看见底下的一棵槐树,黝黑的树干,密密匝匝的叶子覆着树干。大风秉烈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吹掉,而那棵四岁的树在拼命摇晃时也仍然保持着平衡。一棵四岁的树都能够保持平衡,她觉得那棵树是在告诉她:你必须也要保持平衡,并且学会忍耐。你所遇到的一切都更坚固的压进你的身体里,你会变得更加结实。
大表姐变成正常人,已经一年多了。我的大舅与大舅母长舒了一口气。“你可以不用结婚,安心待在这个家。”大舅对她说。在我们那个小城,家有大龄剩女,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。舅舅用宽阔的脊背为大表姐顶起一片属于她的空间。
“孩子,你从小喜欢写东西,重新拿起笔吧。不用考虑稿费,爸爸给你发稿费。”
大表姐蛰居在她的房间,很难出一趟门。书桌上散见她写的小说、随笔,一摞一摞。我经常跑去舅舅家,和她聊会天。也经常会被她拒之门外。她支起一只“闲人免进”的牌子,好吧,收到。但我知道,大表姐正是用写作去疗愈自己。我为她开心。
出乎意料,有一天,我被大表姐请了去,进了她的房间,她主动和我说起她的焦虑症、她曾爱过的一个男人,说完,让我给她瞧病。
问证如下:
病家:大表姐48岁
主诉:早上血压高、头蒙蒙的、嗓子起床不爽利、头顶不能着风、上午流鼻血不多(晚上要开空调,因是冬天)
脉象:左手脉沉有力顶手、尺脉沉取有力、回弹尚可
舌象:舌苔有齿痕、中间有裂痕
半表半里:咽干、胃口正常、烧心
表:正常出汗、咽喉异物感、身体疼痛、左膝盖疼、每天起夜一次、每天小便4-5次
里:大便一天一次、颜色正常
瘀堵:打呼噜、午后犯困、抑郁、情绪容易波动、易忘事、皮肤干燥容易掉皮屑
头蒙蒙的、头顶不能着风、身体疼痛,左膝盖痛,这几个证合在一起,我看见的局面是表能量不够。我用桂枝汤。因有烧心,去生姜。
舌苔有齿痕,我断水饮。
嗓子起床不爽利,喉咙像是有片叶子,《金匮要略》有个方子叫“厚朴半夏汤”,正治这个证。但我认为水饮也能导致这个证,用茯苓白术。
腿疼,我把芍药的量翻倍,加上怀牛膝。
所以出现了“桂枝、白芍、炙甘草、大枣、茯苓、白术、怀牛膝”这七味药。当然也可以加半夏(咽喉有叶子似的感觉),也可加栀子(对治烧心)。但我都没有用。
针对大局,用尽量少的药。
我一直有个直觉,比方说汤药,汤药的本质是“模拟”一个工具,这个工具是能够打开人体“闭阻”(也称生病)的开关,我常想,如果这样的话,用得好的有时可能只一味药就能解决问题了。
于是我想看看,是否大局上做处理了,这些问题是否会得到解决。如果一剂药之后,咽喉有叶子似的感觉以及烧心都仍在,那我就会加上半夏和栀子,甚至可能加上一味威灵仙。
半剂药后,早上起床,那片卡在喉咙里的叶子感已经完全消失了。头也不蒙了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非常兴奋,觉得好像被印证了一下。
接下来又收到大表姐的反馈——吃完一剂药后,大表姐说:“心情忽然好起来,那副药像是有魔力似的,铺开字帖,练起了很久没写的毛笔字。”
三剂药后,下午出去转悠,心情很好,一切都很好,头也不蒙了,腿也有劲了。居然出去一趟忘记戴帽子,回家见桌子上的那顶毡帽,才发现原来头不怕风了。
这些日子,刚好是冬至,北风呼呼地刮着。
与大表姐交谈之后,我的身体悄然发生变化。看上去我仍是那个我。但不一样了,它开始打破坚不可摧的我的一部分,我曾那么执拗抱着那个部分并引以为豪。我渴望这样狭隘的部分逐渐经由生活的水清洗利索。
从前我常常决定要思考一些事情,比如人生。每当我要提纲挈领的时候,孩子们跑过来索要拥抱,哐当一声,思考便中止。等我下一次要严肃思考,其它事情要跑过来,纷纷打断。以及如何在夹缝中小心翼翼地摆动,仍然偷偷地不放弃,倔强地自我生长,小心翼翼地摆啊摆,摆向我的人生。有笑有泪中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我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接住。
这一次我想起人生这件事。人生就像个抱着一盒糖丸却一直在哭的小孩。
就像我想要一间挂蓝丝绒窗帘的落地大窗,里面有一张写字台,后面除了书之外空无他物,而我的房间里总堆满了各种各样需要或不需要的物品,其实连张写字台也没有。
若少女时,能事先预知未来的生活,我仍然奋不顾身要奔向它。
最后申明:此证此方此分析,都是我的一家之言,并非最佳的方子,我只是如实记录整个过程。文章中的方子,仅限一人一方,请勿试药,试药后出现的一切后果自行负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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